五千年璀璨的中華文明中,「龍」的概念一直與我們同行。作為祥瑞、幸福、威嚴的化身,龍圖騰在大河文明部落誕生之初,就出現在了華夏大地上:
據說,古老的部落以蛇為圖騰,隨著征戰和合并,這支最強大的部落收攏了各地的土地和部民,圖騰則吸取了萬物靈長的所長,最終形成人們口耳相傳的樣子。于是人們決定,將這神圣的生物稱作龍,他們的首領也因此得到「龍師」的名字。
據說,龍生于海淵,其中高強的王者列位仙班,行云布雨。于是出航的船,從獨木舟到帆船、從江河到汪洋,船員們總是頭頂焚香,請求它們網開一面;當大地干涸,他們又會擺上桌案,供奉僅有的一切,祈求天降甘霖。
據說,高高在上的帝王正是流著龍的血脈,因此威嚴不可侵犯,他們將祥瑞的圖騰披在身上,人們不能直視——正如人們對龍頂禮膜拜,他們也必須對龍交予世間的統治者頂禮膜拜……
歷史蜿蜒,我們的節日里有龍,我們的建筑里有龍,我們的信仰里有龍……時至今日,身處五湖四海的中國人都會自豪地說,我是龍的傳人。
然而,這等虛無縹緲的神物,真的有人親眼看見嗎?或許在昔日的典籍里有人記載五爪天龍降世,任命于某人、或是帶來某種奇跡的故事。或許在精美的繡棚和畫紙上有我們幻想的,龍的影子。可我們仍然沒人確切地說,自己親眼見過它。
不過,此間便有一人,對這傳說中的龍念念不忘,甚至立誓,一定要找到真龍。
而此人,究竟是無功而返,還是得償所愿,且要將目光拉回現代,細細分說。
1971某日,山東莒縣店子集鎮張家圍子村中的一戶馬姓人家熱鬧起來,隨著一聲嘹亮的啼哭,一個男孩落地。他的父母,一雙老實本分的莊稼人,用粗糲的手輕輕將他抱起,為他取名」東營」。
夫妻兩個年紀不算小了,也沒什麼文化,連兒子的名字都是隨手取材,可兩人的眼界卻是不俗,他們并不愿意兒子將來同自己一樣,只伴著這片地生活。
當時的他們依稀意識到,或許那些后生手里捧著的書里,有著地里種不出的財富和前途。
知識改變命運,這是馬東營從父母那里得到的最珍貴的教導,他們四處搜羅來各種各樣的書,因為不懂,所以不拘什麼類型,哪怕是一些小說志義,也一一給他看。其中那些故事,就給小小的馬東營開了蒙。
這些故事中,唯有一個,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,那便是《葉公好龍》。故事里講到一個富人,一心愛龍,卻在真的見到龍時嚇得落荒而逃。
這個故事在旁人讀來或許只是會心一笑,對于馬東營,則是自此的魂牽夢繞。
他開始對書中記錄的「神奇生物」感興趣,和其他故事里的東西不同,不是能在日常生活中見到的豬、羊、兔子和狗,他不能立刻跑到哪里去求證,這種奇特的神秘感讓他從此記住了龍這種獨特的生物,也讓一顆愿望的種子深種他的心田。
自此,他開始搜羅各種有關龍的書籍、圖畫,將他們滿滿地堆放在自己的房間里,以便日日能看到。他伏在自己的「藏品」中,在寥寥數語或者粗草筆觸之間尋找蛛絲馬跡,試圖以此來證明,龍是真的存在的。
不,在馬東營心中,龍是一定存在的:那是一種美麗、強大而又高潔的生物,而它隱去蹤跡,一定是因為它對這污濁的世間失望,對這密密麻麻蟄伏在大地上的虛偽人類失望,才不愿意讓骯臟的眼睛網羅它的身影吧。
心田里的種子汲取日夜,野蠻生長,他心底的聲音呼喚著他:去找龍吧,去走遍天涯海角,找到它,哪怕只是遠遠的看一眼。
父母不曾想,當年的一個故事,竟讓這個孩子癡狂至此,在忙碌之余憂心忡忡,試著勸說他,孩子,這都是古人杜撰的,這龍是不是真的存在又有什麼關系呢?
來,拿起鐵锨和鋤頭,去地里干一干活兒吧,莊稼人只專心他們的土地——秋收的成果才是最實在的東西。
左鄰右舍竊竊私語,悄悄地笑,說這馬家的后生,終于是瘋魔了。馬東營不服,他沒瘋,也沒病,他在悄悄收拾自己的行李,準備一場悄無聲息的旅途。
2004年的某天,村子里又熱鬧了起來,大家都在討論一件事——馬東營丟了。
馬東營自然不是真的丟了,他離家出走,一口氣跑到了深山老林里。他一面走,一面思索接下來該怎麼辦。自己離開家了,也得找個地方安身,去哪里好呢?
龍肯定不會出現在尋常世俗人家多的地方,自己應當找人煙稀少處,但又不能是荒郊野嶺……
對,道觀,道觀是遠離紅塵喧擾的清凈之地,自己去其中安心當個道士,修身養性,回歸純潔本質,龍或許就會現身。
說做就做,他花了點時間,細細打算在哪個道觀容身,然而他最終,為著此身行動往來的便利,他沒有投入某某道觀出家,而是將自己的容身之處清理干凈,稱為青云觀,便安心在此間修行起來。
之后,他受戒持身,馬后生成了馬道士。
他自取道號「虛空」,彰顯自己超脫紅塵的決心。他身披半黑半白的道袍,短褐穿結,腰間懸壺,手持木杖,端的是一副世外之人的樣子,希望龍能感受到自己的精誠。
自此日日打坐、灑掃、誦經、持戒,以及在山上搜尋。
起初,馬東營在這個過程中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,道觀的生活令人平靜,沒有人打擾,也沒有許多繁瑣事務要考慮,他只消做自己的事,樂的清閑,樂的自在。
然人有五谷輪回之需,他還是少不得要偶爾下山采買日用品。下山并不方便,索幸木杖趁手,他又還算年輕。
然而更麻煩的是,他獨特的裝扮和身份,每每下山都會引來一些不知情群眾的圍觀,馬道士深受其擾,卻無可奈何,只得匆匆來、匆匆去,不在山下逗留太久。
如此種種,足足持續了十五年。十五年白駒過隙,將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,熬到了中年。
在這段時間里,他學會了辨認山上的野蔬野果,采來果腹或拿去山下換別的東西,學會了從山間獲得簡單的生活必需品,也學會了畫畫,他省下的嚼谷被他換成了紙筆,從一竅不通學到頗有水準。
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,畫畫都是他打發時間、平靜心緒的重要途徑。
然而,也正是這十五年里,他所追尋的龍一次也沒有現身。
他的心情逐漸從期待滑向失落,并最終墜落絕望,是他修行不足,導致龍不愿現身,還是這世上已無龍了呢?無論是哪種,一個事實都在他面前不斷明晰——龍不會出現了,又或許,這世上已沒有龍。
這個認識無疑給了他很大的打擊,對于馬東營來說,尋找龍是他半生的夢想,他為此遠離所有至親家人,蒙受外人的不理解,甚至交付了自己的青春,而如今,這一切都變成了幻夢一場,帶著他所有的希冀,如墜冰窟。
萬念俱灰的馬東營至此消沉起來,甚至大病一場,在病痛折磨下的幻覺中,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魂牽夢繞的影子,對他投來一撇,隨后隱入塵煙而去。
失望過后,他又逐漸冷靜了下來,因為他發現,雖然他沒能親眼見到龍,但是在他的腦海中,龍的形象卻在不斷清晰,他讀過的書,看過的畫,聽過的故事……
于是,他提起了畫筆,將自己腦海里的形象,一一畫出來。從一開始畫的歪歪扭扭,到最后逐漸熟練,栩栩如生。
在這個過程中他逐漸明白了,其實龍的長相本不重要,重要的是它所象征的東西,而對于不同的人,它象征著的東西也不同:它可以象征人們安定一方、家國統一的愿望,可以象征著農人們對自然止息、風雨往來的期盼,可以象征公理、權威,明察世上善惡的「老天」。
而對于他——他千方百計出塵避世尋龍,或許本不只是為了尋龍,更是為了尋它所代表的,一方潔凈、純粹,沒被世俗污染的凈土。
他于是又找回了生活的節奏,平日里仍舊做著修行的日常,下午便找時間畫畫,畫他心中各種各樣的龍。如是,又過了17年。
這些年里自然也有人想要求購他的畫,都被他一一拒絕了,既然已經明確本心,畫龍是為了寄托自己的信仰,他就不會再讓這些世俗之事擾亂自己的心。
有人說他獨身一人孤寂,要請他下山來傳道,并許以重金,也都被他拒絕了,他說,這樣的生活對他來說剛剛好。
他并不孤獨,因為他有信仰陪著他。此外,他還在道觀里收留了一些流浪的貓狗,悉心照顧他們,因著他的善良,平淡的生活也多了一份活潑和熱鬧。
後來,馬東營耗費十個月的心血,完成了一張畫卷長達30米的《百龍圖》,畫中是千姿百態的龍——有盤踞、有騰飛、有鱗爪飛揚、有騰云駕霧,甚至每條龍旁邊還細心地配上了小詩。
青云觀的名聲逐漸響起來,附近的人大多知道了這位奇特的隱士,慕名而來者也逐漸增加。
其中有人前來拜師求道,希望能被馬道長收下,他果真挑選了兩個弟子,認真收下了,教導他們悟道、繪畫。然而還有未被挑中的人不甘作罷,仍守在山上,希望有朝一日拜師成功。
馬道長雖然不賣自己的畫,面對來求教學畫的年輕人卻很大方,從不扭捏,幾乎是有問必答,慷慨的將自己體悟到的繪畫技巧交給他們。
馬東營真可謂是用上了自己的一生去追求真龍,也可以說,他用上了自己的一生去追求自己的初心。在外人看來,他不顧一切的做事風格未免荒唐,也有人認為,他白白空耗了自己的時間,若不追求于此,或許能在其他事上大有所長。
但如今車水馬龍,日新月異,車馬快了起來,人心亦浮了起來。人懷揣著夢想,往往有禁不住磕碰、耐不住寂寞,因此三心二意起來,而一直在觀望,從不肯真正抬腿走出去的人,更是做不成任何事的。
馬東營雖然沒有等到真龍,但是他真正花了十余年的功夫在上面,雖然同最初想要的結果不同,但他最終增加了自己生命的厚度,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精神財富。騰飛的巨龍不在他的頭上,而是在他的心里,也在他的筆下。
敢于追求的人,往往在追求的過程中發現自己,認識自己,最終成就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