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年前的廬山,瀑布成煙,游客熙熙攘攘。
一身墨綠刺繡長裙的呂碧城,撐著油紙傘,挽著母親游覽呂洞賓的純陽觀。
路邊有個卦攤,道士搖著羽扇招徠生意。
母親停住了。
道士遞給她一只插滿簽的竹制筆筒,她選了一根,果斷抽出來。
簽上書:「兩地家居共一山,如何似隔鬼門關?歲月如梭人易老,許多勞碌不如閑。」
呂碧城搖搖頭,拉著母親走開,不久,便將此事淡忘。
光陰飛逝,30年過去,她一直孑然一身。
她這一生,正如那簽語所說,真的和愛情無關,和婚姻無緣,如隔鬼門關。
母親總是后悔,后悔廬山上算那一卦,原來山河歲月有神靈,一語成讖。
呂碧城卻從沒后悔過,她早銘記,那日道士塞進掌心的解簽語,只有寥寥兩字:放下。
她需放下生命中其他,才能得到愛情。
但,生命中那些比愛情更為重要的東西,放不下,舍不掉。
一個女人一生中沒有愛情,該如何過這一生?民國奇女子呂碧城用一生經歷書寫了最好的答案。
呂碧城生在清末,曾是一個被退婚的女人。
在風雨飄搖的亂世,她一生未嫁,卻活出了一般男子無法企及的高度——「近三百年來最后一位女詞人」、「女學創始人」、「民國最霸氣女企業家」。
她曾這樣說過:
「即便這一生沒有愛情也沒關系,幸而手邊略有積蓄,不愁衣食,只有以文學自娛。」
當張愛玲在情愛里嘆息,蕭紅在窮困和渣男中沉淪時,活到極致精彩,活到極致通透的呂碧城,用一生絢爛告訴我們,沒有愛情的女人,如何才能正確地過好一生。
清末的徽州,木樓雕刻著貔貅,潮濕溫潤的青石板下流水潺潺,山水如畫。
偏有一只鵬鳥,飛入了一棟散著書香味的朱紅色木樓中,那是六安城南呂家的藏書閣。
陽光透過木樓的小軒窗照射進去,捧一卷《詩經》讀到如癡如醉的女孩,不過髫年。她見了書,便如同暗室里渴求陽光的花朵見了新天。
她如癡如醉地泡在古詩詞句里,筆墨是最好的玩具,書畫是她最著迷的動畫片。
她是進士呂鳳岐的第三女呂碧城,五歲出口成詩,12歲便寫下:
綠蟻浮春,玉龍回雪,誰識隱娘微旨?夜雨談兵,春風說劍,沖天美人虹起。
把無限時恨,都消樽里。君未知?是天生粉荊脂聶,試凌波微步寒生易水。
兵與劍的力度,龍與君的氣魄,這樣大氣磅礴的詩句,很難想象是出自一個12歲少女之口。
她站在書上眺望,在書中見到了一個更廣袤的世界,心有乾坤。
卻沒想到,家道中落,呂父仕途不順,兩個兒子相繼夭折,呂碧城12歲時,父親遭遇意外驟然離世,留下呂母和4個女兒。
親戚們便以「無后」為借口,侵吞呂家2000頃良田和家產,將可憐的孤女寡母「軟禁」起來。
母親軟弱,只知以淚洗面,幾度尋死。呂碧城卻偏偏不認命,她寫信給父親的朋友,四處奔走控訴,終于被解救。
萬萬沒想到,此舉卻讓呂碧城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打擊。
年幼時,父母曾為她訂下一門親事,未婚夫家聽聞這個消息,斷然提出退婚。
「她小小年紀,竟有此魄力,呼風喚雨,日后恐難管教。」這樣荒誕的退婚理由,讓呂碧城無法接受。
《紅樓夢》中,尤三姐因為退婚即刻揮劍自刎,那時候「被休」和「退婚」是女子的奇恥大辱。
退婚的羞辱和打擊,成為呂碧城一生中傷她最深的傷口,讓她消沉過,也意冷心灰過,甚至影響她一生的婚戀觀。
「不嫁便不嫁,我不信我呂碧城除了嫁人,就走不出片新天。」她揚起頭來的樣子,冷酷極了。
唐末進士王定保曾說:「玉經琢磨多成器,劍拔沉埋便倚天」。
在鋪天蓋地的羞辱和唾沫星里,母女五人投奔了舅舅家,一住就是6年,寄人籬下的日子,呂碧城兩耳不聞窗外事,只將身心沉浸在書里,迅速汲取著知識。
當一個女人失去婚姻時,她應該做些什麼?
背信棄義的男人,從生命中徹底抹去,是好事,是及時止損。
被拋棄并不是自己的錯,與其在痛苦中沉淪,不如化悲憤為動力,堅韌地野蠻生長,總有一天,將不配的男人碾壓到塵埃里。
讀書,永遠是女人自我覺醒,自我增值的第一步。
莊子的《逍遙游》這樣寫心懷大志的鵬鳥:
故九萬里,則風斯在下矣,而后乃今培風;
背負青天,而莫之夭閼者,而后乃今將圖南。
21歲的呂碧城,就是那只背負青天,沒有什麼能阻擋,一心向南的鵬鳥。
呂碧城一心想去天津求學,卻遭到了舅舅的堅決反對。
「女子無才便是德,你不如找個好人家嫁了,女人有夫家依靠才是天。」舅舅語重心長。
「不,我不嫁人,我只想讀書。」少女眼中露出倔強的光。
第二天,內心堅定的她竟做了一件大不韙的事情:離家出走!
正如電影 《無問西東》所說: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,但一定知道自己不要什麼。什麼好人家,如意郎君,半生倚靠,她都不要。
她要的,只有她自己。
她靠的,只有她自己。
她不似蔣碧薇,為了一個男人離家出走,最后落得半生凄苦和不堪。
她是中國的娜拉,出走只為自己,只為讀書,只為追求獨立的自我。
她身無分文地逃票踏上了去天津求學的火車,火車駛過高山、叢林、湖泊,進入黑壓壓的隧道。
黑暗中她伸出手來觸摸掠過耳邊的風,前途茫然未知,她卻毫無畏懼,因為前方有夢,信仰有光。
幸運的是,她在路上遇到了貴人,將她引薦給《大公報》創始人英斂之。
英斂之被她的才華卓群而征服,成了呂碧城生命中最重要的伯樂,也是改變她一生命運的男人。
呂碧城成為中國新聞史上第一個女編輯。
她寫詩,從不拘泥于小情小愛,心懷國家山河;
她發文,為的是喚醒尚未覺醒的女性同胞們。
她主筆《大公報》,將這樣的躊躇滿志訴諸筆端:
《滿江紅 感懷》
晦暗神州,欣曙光一線遙射。問何人,女權高唱,若安達克?
雪浪千尋悲業海,風潮廿紀看東亞。聽青閨揮涕發狂言,君休訝。
幽與閉,長如夜。羈與絆,無休歇。叩帝閽不見,懷憤難瀉。
遍地離魂招未得,一腔熱血無從灑。嘆蛙居井底愿頻違,情空惹。
22歲的呂碧城很美,清瘦高挑,俊眉修目,眉宇間有一股英氣,引無數社會名流傾心追逐。
她一一回絕:「比愛情更重要的,是理想。」
她寫下《論提倡女學之宗旨》等文。
君之愚弱其民,即以自弱其國也;
男之愚弱其女,即以自弱其家也。
這是她為女性寫下的戰斗檄文,倡導呼喚女性解放自我,接受教育。
呂碧城創辦女學,23歲就成為「北洋女子公學」校長,轟動全國,聲名鵲起。
她認為,女性必須打破夫權統治,擁有一個獨立的靈魂,獨立自主,自強不息。
她以一己之力,以筆為刀,大力砍向桎梏,救贖那些被束縛女子的靈魂。
她是女人,不要愛情,只要斗志。
《無問西東》中有這樣一句話:
無問西東,只問自由,為問盛開,只問深情,無問初心,只問敢用,無問西東。
這是辭職后的呂碧城心境最好的寫照,她孤身來到上海,一個嶄新的天地。
她憑著一股驍勇殺入商界,涉足外貿。
在商場上,她儼然女王風范,快準狠,眼光驚人,三年時間,她就成了「上海灘最有錢的女強人」。
「女人不是天生的,女人是變成的,因為改變而軟弱,因為改變而強大」——西蒙娜·波伏娃曾這樣說。
美貌、才華、名利、地位,呂碧城都有了。
很多人在擁有一切后,人生就失去了改變的動力,呂碧城并沒有,她決定再次改變人生,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。
不是談一場患得患失的戀愛,找個男人戀愛,結婚,生子。那樣庸俗充滿羈絆的人生,不是她這樣背負青天的女子所向往的。
而是去見一見,她一直渴望的更廣袤的世界。
見識過命運的過山車后,呂碧城放下一切,游歷西方,學習西方文化知識。
幼時她熟讀四書五經,三十而立后,她依然勤奮好學,自學了幾門外語。
她在哥倫比亞大學進修,學習西方文學、繪畫,并以筆為容器,傾盡全力將西方文化的精髓引入中國。
她寫成《歐美漫游錄》,讓國內的讀者感受到西方文明的瑰麗。
有人曾說:一個真正見過大世面的人,會講究,能講究,能承受最好的,也能承受最壞的。
在旅居西方期間,和張愛玲、胡適等其他文人的窘迫不同,她從不為了生活所累,她穿最高檔的華服,住最奢華的酒店,一改「窮酸文人」的印象。
呂碧城很有時尚眼光,特立獨行,一襲透明蕾絲長裙繡著孔雀翎的圖案,頭髮上插上長長的孔雀翎,游走于酒會、party和舞池,驚為天人。
若問誰給呂碧城的底氣,憑什麼?
她憑的,是自己用頭腦掙來的萬貫家財。物質上的豐盈,讓她可以任意拓寬視野,擁有更多的自由。
她卓然于塵之間的氣質,她的才華,她的獨立,她的能力,讓多少男人自愧不如。
她從不依附,絕不遷就。
她從不將希望寄予任何男人,更不奢望愛情庇護。
沒有愛情的她,最硬的底牌,就是自己。
呂碧城容貌清麗,英氣逼人,又不乏江南美女的優雅。這樣的美女才女,竟然是終身未嫁。
文學大師吳宓為呂碧城的詞集《信芳集》作序:集中所寫,不外作者一生未嫁之凄郁之情。
自此她被冠以「民國第一剩女」的名號。
呂碧城自是十分憤怒,回應他:「即便這一生沒有愛情也沒關系,幸而手邊略有積蓄,不愁衣食,只有以文學自娛。」
愛情對呂碧城來說,從來不是奢侈品,只是一件錦上添花的裝飾物。
才色雙全的呂碧城,一生之中,追求者甚眾。
袁世凱的兒子袁克文曾對她傾心愛慕,并在她危難之時救她于水火,但她卻婉拒:「袁屬公子哥,只許在歡場中依紅偎翠。」
袁克文
英斂之對她有知遇之恩,卻已有妻室,她便發乎情止乎禮,從無越界。
她并非獨身主義者,那些柔腸百轉的詩詞中,也曾讀到一片向往愛情的女兒心:
又見春城散柳綿,無聊人住奈何天。
瓊台高處愁如海,未必樓居便是仙。
但無法達到靈魂共鳴的愛情,她情愿不要。
愛情和婚姻于她來說,不過是普通人生活的標配,普通人只能用最容易得到的婚姻,去證明人生的存在價值。
而頂配的人生,是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,你想要的一切都盡在囊中,愛情和婚姻不過是可有可無的調劑品。
女人有三重境界:
第一重境界:愿得一人心,白首不相離。
第二重境界:現世安穩,歲月靜好。
第三重境界:事業有成,精神富有。
活到極致,活到通透,如呂碧城這樣的女人,方能抵達人生的第三境界。
所以她在臨終前說:我到人間只此回。
死后,她讓朋友把骨灰和面做成魚食,灑入中國海。
若問一個女人沒有愛情,這一輩子要怎麼過?
愿卿讀讀呂碧城。
她似一朵帶刺玫瑰,如同作家金韻蓉形容的玫瑰之美:
她勇敢地用濃烈的色彩來沖破陰霾的天空,用絕對的香氣來喚醒沉淪的氣氛,她敢于以婉約的姿態來展現自我,也敢于用舍我其誰的勇氣來爭取權利。
一生絢爛,便勝過人間無數,幾世輪回。
一個獨立的靈魂,永遠是女人行走于世,卓然眾人的必需品。